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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见海市蜃楼

陈梓钧——海市蜃楼 梦见跳水



向海瑞特·斯万·勒维特致敬,是你让我看到了苍穹的脆弱。

1

这是一段漫长的航程。从地球到“伊甸园”,七年的时间,五十光年的距离,连光都会走得疲惫……但这航程还没有漫长到让我忘记它的开端,忘记我来自的濒死的世界,我的梦想,还有我所爱的人。

人最重要的便是有梦想。我的梦想,就是当一名领航员。

我出生在麦肯锡元年,也就是人类发现“伊甸园”的那一年。

刚上小学时,老师便告诉我们,伟大的天文学家麦肯锡发现了这颗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蓝色行星。它环绕一颗主序星运行,和地球大小差不多,其环境天然适合人类居住,没有垃圾,没有沙漠,从未染过黑烟的洁净天空下荡漾着蓝色的海洋……美好的伊甸园就是天堂,而生态崩溃的地球只能是人类的坟墓,我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向着伊甸园远航。

真奇怪,我们从未去过那颗星球,怎么知道那里的海是蓝的?妈妈告诉我,这是因为光谱。在宇宙的深渊中,天文学家们用望远镜捕捉住那一点点擦过异星世界的大气层的光,然后用巨大而复杂的计算机分析它们。这是人类的希望之光。

“所以,要想当一名领航员,必须要好好努力啊!我和你爸是不成了,咱家就指望你了。”

这段话我听过多少次了?我猜,在这颗半死不活的星球上,每扇窗后都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妈妈在向孩子唠叨这些话吧。飞船数量有限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地球,而留下的人,在生态崩溃的地球上将难以维生。这是一场生死赛跑。

每当妈妈说起这番话,爸爸总会用筷子叮地敲一下碗,说:“别让自己压力太大!上不了‘云雀’号,其他慢一些的飞船也是可以的。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上一艘快船,最重要的还是你有没有纯正的理想,纯粹的爱。”

妈妈插话道:“哎,别净说虚的。如果不是‘云雀’号,到了伊甸园,咱家航航至少会比别人多耽误十年!”

“唉,我这不是给航航减压嘛……”

“提个醒反正没坏处的。”妈妈说,“还有,虽然帮助别人是没错,但航航也别老去帮丁丁,你自己时间紧张着呢!”

“妈!”我不满地打断她。

但妈妈说的确实没错。在培训中心,无数孩子正努力证明只有自己符合星际移民的要求。为了追求效率,联合政府组织了“素质测评”,成绩最优者将搭上最快的飞船,先期抵达伊甸园。抵达时这些乘员恰是青壮年,将接管新世界的权柄。这无疑是一个诱人的目标,但我常常去教丁丁做题。毕竟,在任何时候,朋友永远都是朋友。

“航哥,这个折射公式是什么意思呢?”丁丁问。

“哦,我觉得可以这么想,”我说,“光线在水里折射,就好像汽车转弯一样,左轱辘慢,右轱辘快;水里光速慢,空气里光速快,所以,光就像汽车一样转弯了!”

“咦,那上次看到的扭曲的太阳光,也是因为折射吗?”

“没错,不过和这里的不同。那是因为真空光速有变,比这要高级多了。”我说,“如果光速变化的规律恰当,不仅可以折射,还可以让光打一个结呢!”

丁丁让我忆起了飞船发动机在同步轨道试车的场景。那天,学校在操场上组织观摩活动,外面街道上挤满了兴奋的孩子,无数双憧憬的眼睛望着天空,每个人都怀着与我同样的激情和渴望。

当倒计时数到零后,蓝天中太阳的半边脸突然扭曲变形,化为一道光弧,迅速扫过天穹。这道光弧在运动中勾勒出了一个无形的球体。

网络解说员说,这是联合政府最新研制的曲率飞船,飞船所处的是一个与我们的宇宙相独立的空间泡,在曲率驱动下,可以用非常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。

“这就是‘云雀’号啊!好厉害!”丁丁说,那时候我和她正一起坐在教学楼的楼顶,“它可是现在最快的飞船了!”

“它还是我的梦想!”我说,“有朝一日,我一定会坐进它的导航舱的!”

“但我不明白,如果大家的梦想都是对外移民的话……”丁丁看着城市周围光秃秃的山峦,以及山峦对面漂满垃圾的大海,轻轻说道,“为什么我们起初不保护环境,控制人口呢?”

“这就是文明发展的必然了……地球是个摇篮,人怎么能一辈子待在摇篮里?”我说。

“对于孩子,摇篮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怕的。”丁丁轻轻叹了口气,望着远山陷入了沉默。

街上人群渐渐散去,旁边大楼上写着“伊甸园三期置业无限制贷款”的广告牌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光,那画中的一家三口在假想的异星世界的家园里开怀欢笑,显得格外温馨。

“咱们回去吧,还要晚自习。”我拉了拉丁丁的衣袖,说。

“你不想再多看会儿晚霞吗?多美啊,等上了飞船,外面就只有又黑又冷的太空了。”丁丁出神地说,“不管是什么星球,晚霞都不会比此时此地的更美吧……”

我笑了笑,说:“那倒未必。我们要一起飞到伊甸园去,看那里的晚霞是不是没有这里的美。”

“那……要是找不到伊甸园呢?”丁丁说,“你怎么补偿我?”

我挠挠头,说:“那我就继续航行,直到找到一颗晚霞似的星星,把它送给你。”

丁丁笑了,“真的?这可不像你这块木头说出来的。”

“当然是真的,虽然很遥远,但只要前进,总能到达啊。”

“那就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!”

我坚定地点点头,两只年轻的手紧紧相握,“为梦想而努力!”

举目仰望,在天空中仍能看到“云雀”号的航迹。在更远的深空,伊甸园正闪闪发光。

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。如今,我即将登上“云雀”号。

丁丁没有通过素质测评,几经周折,最后成了“库克”号的勤务人员。与作为先锋的“云雀”号不同,“库克”采用的是普通曲率引擎,要比我晚十年到达。

我们要长久地分别了,但我并不感到特别悲伤。毕竟,我们依然后会有期。

麦肯锡17年,经过四年的封闭训练,在北方一个寒风凛冽的戈壁上,我们这批在素质测评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员,开始了最后的集训。教官叫沙普利,曾在伟大的麦肯锡手下工作过。我们极度认真地攥着笔和笔记本,浑身瑟瑟发抖,不仅是因为寒冷,更因为激动和崇敬。

“黎曼几何,弦论,广义相对论……”沙普利翻着我们的成绩单,轻蔑地说,“重压下的素质测评委不顾一切地向你们灌输这些大而无当的知识,把你们教成了眼高手低的书呆子。我告诉你们,在太空中真正有用的,不过是三角测距而已,但恐怕连这个你们也不会。”

听到这里,大家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。

“迄今为止,人类测定恒星距离的方法,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:三角法、周光关系法,以及哈勃红移法。这就是三把‘量天尺’,人类目前天体测距的基石。”沙普利慢慢说道,突然伸手指了指我,又指了指远处的群山,“你告诉我,那些山有多远?”

我极目远眺。冷蓝色的天光下,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没有任何参照,眼前的一溜小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某种史前动物的脊骨,覆盖着冰雪,除了几根勉强可辨的电线杆外,没有任何地物。我只好按照常见的电线杆的高度计算,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划了一下,然后说:“三公里左右吧。”

“好,那我们走过去看看。”沙普利说。

我们顶着寒风开始了跋涉。原先预计只有一小时的行程,我们赶了整整半天路,才看到那几根电线杆的大小稍微有所改变。

等走近些看清细节后,我才发现那是一排至少有上百米高的金属发射塔架。它们屹立在雪原上,仿佛上古传说中的巨人战阵,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。我的脸顿时变得通红。

“这是‘库克’号的备用塔架,不是电线杆。”沙普利说,“所幸,你不在太空……在宇宙中距离的判断失误是致命的。要是真的深空航行,你这次错误会断送人类的全部希望!”

“教官,那‘云雀’号航线的可靠性有多高呢?有人说……”

沙普利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意图,“不要听信社会上那些谣言!你们学过,三把量天尺都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验证。你把哈勃红移的公式给我背一遍。”

我条件反射般念道:“退行速度等于哈勃常数乘以距离,距离正比于红移量……”

“嗯,所以伊甸园的距离是可靠的,可靠到什么程度呢?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错,那就是你从未出生过!”

我们哄堂大笑。“你从未出生过”是船员间的俚语,暗指宇宙大爆炸。形容一件事荒谬,莫过于说大爆炸从未发生过。因为,这是我们目前所有天文理论建立的基石。

突然间,有人喊道:“咦,快看山那边!”

我抬眼一望,只见黑色的山脊上涌动着跳跃的红光,浓厚的黑烟正滚滚腾起。

“山上居然着火了!真奇怪!”有人嚷道,大概是惊讶于这样光秃秃的山上居然还有东西可烧。毕竟,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野生植物了。

看到那火光,沙普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,又对我说:“寂航,我给你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,你告诉我,现在你到山顶的直线距离是多少?”

这次我学聪明了。沙普利是在考我对于“周光关系”的理解,于是我答道:“小的火苗,在风中跳跃得厉害;大的火苗,就不太容易在风中摆动了。从山顶火焰摆动的情况看,我可以判断它的绝对大小。哦,如果那是树林着的火,火焰的大小就基本上是确定的。那我就可以从视大小判断它的距离了。在太空,这样的火焰叫做造父变星,它的脉动好像火焰的跳动,测距的原理是一样的。”

沙普利满意地点点头,但没过片刻,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,“你确定这是树林着的火?”

“当然,不过……好像那边有人声。有人在那里吗?”我说。

沙普利嘟囔了两句,打开了一个全息窗口。等看清内容后,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,“糟了!五分钟前,‘库克’号发射基地遭到不明真相的武装暴民袭击,飞船的燃料舱被击中爆炸,目前反物质储存区已被暴徒包围。”

我们大惊失色。不久前,我们曾听到传言,臭名昭著的环保激进组织——“盖亚”,将有所行动,以交换被逮捕的该组织骨干成员——丁丁的父母,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!一个标准体积反物质被引爆后爆发的能量,足以把地球变成一只被啃了一口的苹果,所以一般反物质容器都储存在同步轨道以外,但初始合成和装载则必须在地球上完成。这次“盖亚”组织瞄准“库克”号下手,显然早有预谋。

在全息显示屏上,我看到“盖亚”的队伍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住了储存区,他们的头目正向着据守那里的基地人员喊话:

“公民们!你们都被骗了!你们生活在联合政府编造的伊甸园谎言里,殊不知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!他们用这个谎言攫取巨额财富,排挤绝大部分穷人!你们知道联盟航天署署长安德森家产有二十亿美金吗?你们知道素质测评考试中,名次前一百万的人里八成都是富豪精英吗?他们想藉此永远霸占社会资源,假借达尔文法则为自己谋取肮脏的利益!”

“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!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!”人们开始喊口号。许久,储存区里没有任何回应。于是,那个头目挥了挥手,一只铁罐被推到了基地的通风口前,暴民们开始戴防毒面具。

但他们只戴到一半就停住了。

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基地的大门口,躁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。我不禁一阵晕眩,周围的空气仿佛心脏般突突地跳动起来。

那是丁丁。她踏着坚定的步子走向那群握着激光枪、戴着防毒面具的暴民,用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之态做了个手势,林立的枪杆便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麦苗般低垂了下去。

“让各位费心了,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……”她轻轻说道。轻柔忧伤的声音里,我听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,“但是这里实在太危险,如果大家真的想为人类做点好事,还是散了吧。”

头目叹了口气,说:“唉,我们把飞船炸了,现在你又该去哪里?”

“我加入你们,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。”丁丁说,“为了我的爸爸妈妈,也为了人类。”

轰的一声,我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呼啸,政府军的战斗轰炸机赶到了。我的同伴们兴奋地欢呼起来,暴民们作鸟兽散。看着全息图像上的丁丁淹没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,看着飞机向着人群扫射,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划过我的脸颊。

丁丁,这便是你的梦想吗?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,要翻越那座燃烧着火焰的山峦,不仅仅是去保护她免受伤害,还要去告诉她,我们都长大了。但我最终没能挪动脚步。一堵比那座山更加不可逾越的高墙悄然树立了起来,后来我知道,这堵墙的名字叫做命运。

一年后某日,木星轨道上,“云雀”号飞船在全人类的注视下出发了。群星的光芒瞬间被引擎产生的曲率泡扭曲,勾勒出一个颜色比周围太空更黑的球形。

但是,意外在这时发生了:引擎启动的刹那,来自太空军港的一道强激光击中了“云雀”号!

攻击的发起者是谁,我当然无从知晓,但不难猜出是某些对“云雀”号心怀妒忌的团体。所幸,曲率泡内外光速差带来的折光效应立即把这道激光向周围回旋、散射,黑色球泡顿时化作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。

在万丈光芒热烈的欢送下,“云雀”号急剧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,向着伊甸园飞去。

3

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,为远航付出我的一生。如今,这个理想已经实现。

航程规划如下:以百分之九十光速穿越奥尔特云,向赤经14h39min赤纬-60°40’飞行两年十个月,到达南门二双星系统,航程四点二光年。补充燃料后,以此为基点折转向赤经17h05min赤纬-40°21’,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飞行五年到达“伊甸园”,航程四十八光年。这条曲折的航线是精心选择的,避开了太阳系与伊甸园间的一片尘埃云,最快,最省,最安全,每一次点火,每一次转弯,都是计算机精确分析后找到的极值点。

飞船上的生活无可挑剔,秩序井然,每个人都承担着最合适的责任,忙碌而有序的生活让我十分满意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到达伊甸园后,丁丁会比我大七岁,那时,恐怕就换成她来嘲笑我不成熟、没见识了吧?

我对任何事情都抱着最美好的期望,不抱怨,也不叹息。丁丁曾批评说这是麻木,但我觉得有时候麻木点儿挺好的。我待在船首的观察舱里,不停地工作,笔尖不歇地颤抖,喷涌而出的数字幻化为电子图表上的满天繁星。工作让我充实,让我愉快。我努力不去想在那次动乱后丁丁是否还活着,不去想爸爸妈妈,不去想那个美丽的约定。

与地球的通信还在继续,一封封给丁丁寄出的邮件都杳无回音,从地球传回的却尽是不幸的消息:

“《联合早报》特别关注,‘盖亚’组织东亚分支发起武装叛乱,政府军立即进行了有力镇压。截至发稿时间,已有超过两万人在炮火中丧生……”

“……联合政府黑鹰突击队击毙‘盖亚’组织二号人物,但发言人称这只能部分缓解世界大战爆发的危机……”

“……本报讯,‘坚壁清野’政策开始实施,联合政府第一批拆除战区一百二十八座粮食合成工厂。专家表示,此举可能令亚洲陷入大规模饥荒……”

这些消息对于我,仿佛荷叶上滑落的水珠,没有留下一丝痕迹。我依旧对一切抱着美好的期望,期待着伊甸园那红色的太阳,和煦的风,美好的未来。但夜深人静时,却总难以驱散对丁丁的思念。

丁丁当然会平安的。我执拗地想,可也感到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。这种滋味,就好像我仰望星空时,总觉得宇宙间真正存在的不是星星,而是星星之间无可名状的虚空和荒无,它们仿佛奇形怪状的黑色幽灵充斥在宇宙间,没有人看见过,更没有人到达过。

我是个领航员,可以精确计算上亿千米的航程,对未卜的人生航程却无能为力。

麦肯锡21年,飞船掠过南门二,这是人类第一次到达系外恒星系统!

飞船在该星系黄白色的双星构成的火焰峡谷中缓缓穿过,宇宙在峡谷两头蜷缩成狭小的一线天,壮观的场景令每个人都为之窒息!

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。在把参照系由太阳换成南门二之后,“云雀”号将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标。

然而,一场灾难才刚刚开始。

为了校准参照系,航行长立即命令我核对航线和精确的时刻。航线准确无误,但到达时间比预计早了三天。其实,我在一个月前就注意到时间误差问题了,但那时我还寄希望于南门星内禀光度的历史数据有误,而现在,一切的证据都表明,我的计算出了差错!

三年的航程,三天的误差,足够毁掉一个领航员一生的前途。

我立即被停职调查。曾经无数欣羡的目光,此刻全变成了鄙夷、失望和讥诮。批评会上,几百双眼睛看着我,那感觉犹如万箭穿心。甚至有人怀疑我是“盖亚”组织的人,潜入“云雀”号欲搞破坏。我气愤不已,但百口莫辩。

飞船上是不养闲人的,我很快被分配到轮机舱去维护曲率引擎的冷却环路。这是一个监狱似的差事,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工智能的指示监控,低级而无聊。相比以前,这个岗位更让人体会到作为一颗螺丝的无奈。

轮机舱闷热昏暗,好像吉卜赛人的帐篷,再加上脾气古怪的轮机长“老鬼”,简直令人发疯。老鬼是这里年龄最大的船员,因为临行前染上了慢性重金属中毒症,再加上某些别的原因,所以被分配到了这个最低级最恶劣的岗位。

“听着,孩子。”每次看到我发呆走神,老鬼都会神神叨叨地凑过来,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,这次也不例外,“我告诉你,生活就像这次航行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些什么。所以,那些理想啦、幻灭啦、爱恋啦,大可不必用来折磨自己,让自己没法好好工作。”

我心中一凛,惭愧地说:“前辈指教的是,我以后一定专心工作。”

“嘿嘿,嘿嘿……话是这么说,不过我才不像那些心理管制官,你心里想啥东西,关我屁事。”老鬼冷笑两声,“唉,现在地球上的生活可难得紧哟,你可能要与你牵挂的人永别了……”

“啊?你说什么?”

“最近他们不让你看新闻吧?唉,太空产业金融泡沫全面破裂,全球性的大萧条,上百万人失业……真是一塌糊涂!而战争期间政府根本无暇救济难民。官老爷们一面镇压‘盖亚’,一面抓紧捞钱,准备坐着自己的曲率飞船逃跑,留下百姓在饥荒和辐射下挣扎……”

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真实性到底如何,但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幅幅可怕的画面。那曾经生活过的温馨小镇,现在已经变成战乱中的废墟;曾经欢笑着跑过的小街,现在筑起了张牙舞爪的街垒。天空中翻滚着黑烟,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碳氢化物的恶臭……我生平头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。

然而我最终没哭。虽然大受挫折,但我的理想尚未破灭。希望虽然渺茫,但彼岸依然存在。

“散布这些消息是违禁的,要是被发现,你会被严惩的。”我低声说。

老鬼嘿嘿一笑,“你以为我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?三年了,我也见识了不少像你这样的倒霉蛋,都一副怂包样。跟这么多怂包相处,我也开悟了。一时倒霉算不了啥,好人好报,恶人恶报。我相信他们终究会明白过来,你我本来没错,是宇宙错了!”

我一下子呆住了,“宇宙错了?”

老鬼凑近了,低声说:“对,伊甸园根本不存在,存在的是人性中的丑恶和贪婪!”

“哦,那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?”我愣了一下,然后就被他的认真劲儿给逗笑了,“在地球上就算是用一架傻瓜望远镜都可以看到伊甸园。”

老鬼说:“伊甸园的光的确存在,不过,它只是一道光而已,真正的星球根本不在那个距离上。你听说过‘镜室宇宙论’么?”

我点点头,由着他继续胡扯。“镜室宇宙论”是上世纪一群天文学家为解释费米悖论创立的,它声称宇宙的边缘有着特别的光学特性,好似几面相互对放的大“镜子”。群星的光在镜子里来回反射,所以看到的星空便充满了形态各异的星系。同一个星体可以有不同形态的虚像,因为据这个理论,光在长距离的传播中会逐渐变质。该理论声称,宇宙的半径其实只有一百光年,当然形成生命的几率就小得多。不过现在是科学昌明的时代,在此时谈起这种古老的谬论,就好像跟爱因斯坦讨论地球中心说一般可笑。

“这么说来,这个宇宙肯定很小吧?”我顺着他的话问道。

“是的!”

“那么,我们是怎么在超新星、伽马射线暴、类星体那些怪兽的陪伴下活到今天的?”我调侃道。要是这种规模的能量爆发发生在一百光年直径的宇宙中,地球早就被蒸发了。

“它们也都是幻影,光线反复反射叠加后的幻影,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。我们唯一的出路,是爱护自己的星球,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!”

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什么,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,“你是‘盖亚’分子!”

“镜室宇宙论”是“盖亚”组织信奉的理论之一,在宣传时,他们经常抛售这个理论:既然宇宙中的光都是海市蜃楼,伊甸园的距离又怎能确定为五十光年?移民又怎么有希望?许多人由此被他们迷惑,走上了反对星际殖民的道路。

“没错,我是‘盖亚’。”老鬼笑了,露出他招牌式的发黄的门牙,“但别担心,我不会把这艘飞船炸掉,我只是抱着一种恶趣味,想上飞船来看看你们是怎样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浪费一生,看看你们的梦想最后是怎么破灭的。”

我站起身正色道:“抱歉了,老鬼,按照条令,我不得不去举报你!”

老鬼满不在乎地挥挥手,好像想赶走一只苍蝇,“去吧,世界在我眼里早就是一坨屎了,我还会怕死?”

然而,我最后并没有举报他。

当我踏出轮机舱,怀着找回自己清白的愿望大步走向治安室时,我碰到了飞船上的通信员。他用一贯的冷漠递给我一份白得刺眼的文件,上面写着我父母的名字:

“寂航先生,很抱歉地通知您,您的父母于麦肯锡29年(飞船坐标系麦肯锡27年)在饥荒中不幸去世,遗体已火化。请节哀顺变,化悲痛为力量,为人类的伟大事业继续奋斗!”

讣告从我手中飘落,我心中一片茫然。

饥荒?这个词离我是如此遥远,以至于悲痛都来得异常迟钝。

我记得,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时,妈妈就给我讲述古代饥荒时的悲惨景象——明晃晃的太阳下,成百万浑身浮肿的饥民组成的庞大队伍在荒野上蠕动,不断有饿昏的人倒下去,瞬间就被旁边的人撕成碎片吃光了……

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现实中,更难以相信这样的惨剧会发生在我父母身上。难道我那满口人生哲理的爸爸,还有唠叨不停的妈妈,也会饿得昏倒在地,然后被旁人撕成碎片吃掉?环境污染,经济危机,战争,叛乱,饥荒……也许我们的飞船还未到达伊甸园,人类就已在摇篮中夭折了。那样的话,我们的远航还有什么意义?

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轮机舱,在墙角颓然坐倒。耳朵里一片嗡鸣,我仿佛能听见空气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在痛苦地尖叫。

看到我可怕的脸色,老鬼也被吓着了。他犹豫了好一会儿,掏出了一沓白花花的纸递给我,“你……看看这个……”

“怎么,又是讣告?”我有气无力地说。

“我哪里会那样混球?你都成这样了,我还来刺激你?这是被心理控制官扣下的你的信件,准备用来检举你的!要不是我刚才把它们偷出来……”

“别烦我!我现在想自己静一下。”

“你不会烦的,来信的那个女孩,叫什么来着,哦,丁丁吧……”

丁丁?我仿佛被雷电击中,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沓刚刚打印好的、还带着温度的信纸,小心地展开,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:

“22岁的丁丁写给21岁的航哥:你还好吗……”

大悲与大喜的交错刺激下,我几欲昏厥。

“好久不见了,嗯,应该有三年零六个月了吧?收到这封信时,我已经二十五岁了。但习惯改不过来,还是叫你航哥吧。

“不知为何,最近我老是想起我们还在为素质测评奋斗时的情景。那黄昏下的运动场,乱糟糟的马路,油印室里试卷的味道,花样百出的题目。可能人总是看到过往美好的一面吧。唉,现在我们的母校已经变成了军营,大家都外出逃荒,地球上一片混乱……

“我现在为拯救地球而战斗,但别为我担心,‘盖亚’的兄弟们舍生忘死地保护我,我也在尽力帮助他们。航哥,这几年我东奔西跑,走遍了各大洲,经历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,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晚霞。可惜你不在,我只好把它们画下来给你看。而星际通信信道太窄,没法发过去,所以等见到你时我会好好让你看个够的……

“叔叔阿姨对我一直很照顾,我非常感激他们。对一个与反动组织关系密切的孩子能如此照顾,真的不容易。唉,他们走得凄惨,你又不在身边,我只好代你为他们料理了后事,愿他们在天堂安息……

“航哥,我们现在已经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,但我还是会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。我是了解你的。你好像一支箭,不顾一切地射向你的目标,不在乎前方是什么,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。我尊重你的理想,但如果你真的到达了伊甸园,也别再找什么星星了,回地球吧。我等着你。”

我使劲忍住泪水,将脸深深埋进那沓信纸。在弥漫着机油味、静电臭氧味和汗臭味的轮机舱里,在三年的航程中,我第一次闻到了白丁香的芬芳。

飞船仍在前行,灾难仍在继续。三个月后,飞船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远距离掠过巴纳德星,航行长发现时间再度出错,而且流失的时间量已经增长到了一周,更可怕的是,该恒星的光谱也出了问题!按地球上的观测结果,巴纳德星是一颗M4Ve型红矮星,但接近后,发现它的颜色偏向橙黄!与上次相比,这次的差错后果更为严重,飞船的轨道偏航量需要重新设置,随之而来的是能量的损失。接替我的领航员倒霉了,等待他的不是发配轮机舱,而是寒冷的太空。

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!”在执行死刑前,他绝望地喊道,“我保证,我绝对没有把发射架当成电线杆!”

但这无济于事,诡异的事情仍在继续。

半年后,飞船掠过罗斯780星时,时间流失已经达到一个月之多!领航员换了三个,舰艏的观察舱成了被魔鬼诅咒的地方。怀疑的空气在狭窄的舱室里弥漫开来,人们互相猜忌,一旦发现某人工作效率不佳或是言行不当,便将他检举为“盖亚”的潜伏人员。船员很快分成两派,彼此明争暗斗,每派都声称自己是忠诚的,攻击对方应该为时间流失负责。阴谋论层出不穷,飞船伙食中心里见到的熟面孔越来越少,我知道,他们此时已经被抛进了冷寂的太空。

到底是什么怪物在作祟,让这些训练有素的领航员一个个栽了跟头?

每个素质测评优异的船员都知道,测量恒星的距离共有三种方法:近处的用三角法,中距离的用周光关系法,远距离的用哈勃红移法。伸出大拇指,单用左眼和单用右眼看,看到的景物有一个小的位移,这就是三角法的原理。与此类似,上世纪人类用地球绕太阳运行的轨道直径作为三角形的底边,观察近处星体在远处星空背景下的位移,得到了十几光年内恒星距离的数据。难道这个坚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出了错?难道真如老鬼所说,那些星星只是宇宙镜室中飘忽不定的影子?

在我们的身后,事态同样在急转直下。

在南门二,几十艘普通移民飞船之间爆发了战争。原因很简单:燃料分配不公,猜忌和贪婪。详细的战况我无从得知,但据说在战役最后阶段,某艘飞船使用了行星级反物质炸弹,在强辐射的冲击下,移民飞船都被严重损坏,永远困在了南门二的引力陷阱中。

这之后,我们与地球的通信中继就彻底中断了。

“云雀”号上,人们得知南门二战役的那一天,也就是麦肯锡24年元旦,不知何故,争吵和攻讦霎时停歇了下来。

老鬼这个真正的“盖亚”分子竟然一直没被检举。要不是用丁丁的信封住了我的嘴,就算他有十条命也早玩儿完了。此外,这恐怕还和他邋遢猥琐的外表有关,没人想到找他的麻烦。可是这一天,他一反常态地穿上了正装,还煞有介事地把舱里的东西整理了一遍。

“今天是什么节日?”我笑着问道。

“我的生日,你的生日,也是人类的生日。”老鬼悠闲地说,一副自在的样子,“孩子,我在这里待了三年,真憋坏了。你带我去前舱散散步,让大家来喝我六十大寿的寿酒。哦,你用这个系住我的手,我有金属中毒症,眼睛看不清楚。”

我照他说的做了,带着他来到飞船前舱,震惊地发现全船仅剩的二十多人都集中在这里,眼睛里齐刷刷地喷射出极度愤怒的火焰!但这火焰的目标不是我,而是我身旁的老鬼。他正惬意地迎接着这愤怒的集火射击,仿佛一尊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铁锚。

“混蛋!”船长冲上前给了他一拳,“原来是你在捣鬼!”

航行长对我说:“寂航,你检举有功,现在你可以重新回到领航员的岗位上。”

一瞬间我明白了,老鬼不想连累我,也不想再连累人类,于是导演了这么一出检举有功的滑稽剧。我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,地球已经无可挽救,移民船队又毁于战火,眼下的二十多人便是人类最后的希望。如果再让内斗持续下去,人类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。

老鬼真的是“盖亚”分子?我简直难以置信。那些优秀的人,那些标榜为人类开拓未来的高尚的人,为什么会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,而人们口中的这些“人类叛徒”,却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?

我记得爸爸曾告诉我,做人关键要有纯粹的理想,纯粹的爱。现在,人类的理想变成了什么呢?纯粹的爱,又在何方?

无言地看着老鬼,我竟有了流泪的冲动。

“记住了,孩子们,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,不要把时光耽误在追逐一个缥缈的幻影上。”临刑前,老鬼这样说。

对这个欺骗了船员多年的叛徒,船员们想出了最好的、最高效的处决办法。他们把老鬼的尸体送进厨房处理后,混入了飞船的有机物循环系统,最后变成了餐桌上一盘盘豆腐脑似的食物。在船员们带着仇恨咀嚼着那些东西时,我眼前又浮现出老鬼的笑容和发黄的门牙,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悲伤让我扔下刀叉,夺路而逃。

老鬼是精明的,他把一切都算得很清楚,但他还是低估了人类的仇恨和残忍。他不会想到,自己吸收了几十年重金属污染的身躯竟会被船员分食。在这些吃人者身上,他寄托了人类明天的希望。

几个月后,二十余名船员全部死于重金属中毒。飞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
也许,整个宇宙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
4

我曾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。现在,我别无选择,只能向着伊甸园前进。

麦肯锡25年,也就是我们航行的第七个年头,“云雀”号已经将三十五光年的漫漫航程抛在身后。

奇怪的事依旧在发生。对于一颗恒星,实际到达时间与规划时间的差距已经可以按年计算,对于仅剩的两年航程,这和彻底迷路没有任何区别。甚至,在还未到达伊甸园时,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许多恒星已经被造访过。比如被离心力甩成铁饼状的蓝色恒星AB Doradus,还有被称为“宇宙钻石”的白矮星BPM37093。奇怪的是,伊甸园依旧高悬在前方遥远的天穹,闪烁着诱人的光芒,一点儿没有接近的迹象。

第二件怪事是星光的颜色。敏感的光谱仪已经检测到,所有恒星的光谱与地球上观测到的光谱相比,波长都明显变短了。距离地球越远,观测到的波长就越短。这一点在伊甸园星上表现得尤为明显,原来的蓝色已经慢慢变成了紫色。当然,哈勃红移还是有的,只不过被这种奇怪的“位置蓝移”给抵消了一部分而已。

最后一件怪事更为诡异。不知是否是角直径测量仪出了毛病,所有飞船到访过的实体恒星相比于地球上测得的数据,半径都明显变小了,而且,距地球越远,变小的趋势就越明显!

这些现象令我毛骨悚然。我想起了老鬼的话,莫非我所认识的宇宙纯属假象?莫非视野里真的充斥着虚幻的光影和变质的光线?莫非,物理规律在宇宙中宏观分布不均匀?

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空寂的飞船中,孤独地在陌生的宇宙里远航,环绕我的虚空仿佛黑色幽灵在喋喋狞笑。我难过得想哭,不顾一切地把曲率引擎的扭矩开到最大,对准了伊甸园的星光,疯狂地加速,加速!

一颗颗恒星从航线边掠过。它们仍按照那魔鬼的定律,变得越来越蓝,越来越小……

没有夜空,没有行星,没有任何世界的踪迹,暗红色的光芒灌满了船舱,仿佛来自地狱的血河。我的视野里充斥着大犬座VY星优美的弧线。

这颗特超巨星已经步入暮年,此时,星风正将它的外壳吹离表面,在周围形成硕大无朋的逸散星云。据天文学家估计,它的半径极大,太阳与它相比,犹如地球与太阳相比。在视野中,它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火焰的平原。然而我的飞船和它的直线距离仅有一万公里,凭它的大小,也仅仅能在我的视野中画出一道弯弯的弧线。

“在航程七十光年处,”我在航行日志上记录道,“我造访了本应在三千光年之遥的VY星,简直不可思议。”

宛若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航行的一艘船,气体的旋涡追逐着一颗黄色恒星,抽打着它,撕扯着它,让它在飞溅的浪花中沉沉浮浮。而在周围,千万颗这样的恒星密集地聚集着,正缓缓绕着这片盘状的气体海洋旋转,视野所及,一片璀璨。

在这气体旋涡的中央,我看见了黑洞。气体旋转着,摩擦着,发出电焊般的耀眼光芒,轰轰地落入这万劫不复的地狱。然而角直径测量仪显示,这些恒星大概只有地球上一座山大小,而那黑洞,不会比我的脑袋更大。

“这是本应在五万光年之外的银河系中央黑洞。”我记录道,“我猜测这里的真空光速已经严重变慢了,否则,物理规律不会允许这样小的恒星存在。总之,我们的宇宙已经陷入一片混乱……”

舷窗外突然爆发出一簇焰火,明亮的光芒刹那间掩盖了目之所及的宇宙,五彩斑斓的烟云从爆炸中心喷射而出,好像一朵绽放的玫瑰,美不胜收。有趣的是,在它爆发的过程中,我看到了光线的传播:在它不远处,几颗临近恒星的外壳依次被辐射光压剥离,露出了明亮的核心,这些依次亮起的“灯泡”勾勒出了一个以焰火为中心的不断膨胀的球体。我不知道在慢光速下,这样微缩的恒星世界中有没有生命,如果有,那我恐怕也看不见他们逃离灾难的努力罢……

“一颗II型超新星,在这里,威力不会比一颗普通氢弹更可怕吧。”我记录道,“航程坐标九十五光年,按旧的距离体系,这里至少在一亿光年以上。因为奇怪的‘位置蓝移’,哈勃红移已经被严重削弱。从这里回头看,银河系是最大的星系。越远,这些星系和组成它们的恒星就越小。真奇怪,地球中心论又复活了么?”

随着航行的继续,我发现这个宇宙并非毫无规律可循。核聚变规律是和真空光速挂钩的。如果承认这个规律不变,那么,根据恒星大小随航程递减的现象可以推断,随着我远离地球,宇宙中的真空光速正在越变越小。也就是说,如果把宇宙想象为一个水晶球的话,从中心出发,沿着径向,光速是逐渐递减的!

想到这一点,各种异象便都有了初步的解释。

我想起了“素质测评”中学过的折射定律,还有机械波的传递规律。当时老师给我们打了一个比方:拧开水龙头,水刚刚流出时还是柱状,但当水流下落到一定距离时,它就会拉长、破裂成水珠和水花。这是因为速度差:在不同高度处,水流的瞬时速度是不同的。

光也一样。光不会被拉断,但由于速度差,光的波长会随着传播距离的增长而逐渐拉长,也就是从蓝变红。造成的现象,与宇宙红移别无二致。

至于折射,光速随半径变化的球体介质中,从内向外的光和从外向内的光,将一律被向左偏折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起航时,那束偷袭我们的激光在曲率泡中回旋折射的场景。曲率泡中的光速有变,同样,宇宙中变化的光速将星星射出的光线偏折,回旋,甚至弯成了一个闭合的圈。

一直以来我们承认这样一个公理:光速在宇宙中是恒定不变的。谁又曾验证过这一点呢?

于是,在三角法中,那坚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的两腰变成了弯曲的弧线,距离的差错,造成了我们在太阳系周边航行中的“时间流失”;在周光关系法中,由于参照星体的尺度比预想的小,它们离地球的距离其实要近得多,正如沙普利所说,“着火的不是普通的树林”;在哈勃红移法中,光线波长在传播中的“变质”取代了膨胀造成的红移量,再加上尺寸的缩小,造成了遥远的假象。被奉为圭臬的宇宙大爆炸,可能根本不曾存在!

我突然发觉,人类的整个天文学,包括支撑起这门学科的三把“量天尺”,都建立在一个默认的光速不变公理上。现在的一切证据,都说明这曾经以为坚如磐石的地基,原来是一片沼泽地!原来横亘百亿光年的大宇宙,瞬间坍缩为直径一百光年的水晶球!浩渺的银河系,还有那些无穷无尽的河外星系,原来一半是玩具似的小星星,一半是环形折射的幻影……

人类,把电线杆当成了发射塔。

伊甸园的影子依然高挂在前方,狡黠地闪烁着。此时它的光谱已经完全变为了紫色,说明我离它的距离又近了些。这也是一个环形折射,这样在水晶球宇宙里折射回旋的光线,不知有多少……

真是讽刺,让我付出一生、将我骗到宇宙边缘的,竟是这么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虚幻影子!

难道,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梦想之地?难道,这就是让全人类为之痴癫疯狂的伊甸园?

麦肯锡30年,导航计算机上显示着我已走过一百光年航程,此刻,我来到了宇宙的边缘。

乒乓球大小的星星在曲率泡外飘浮着,虽小,却一点儿也不失恒星的气度。喷吐烈焰的主序星,旋转吸积的星云,懒洋洋的红巨星……看上去好像一个个飘浮在我周围的精致的小毛球。

这些星星的存在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。除了光速变慢外,我想,引力常数等数值在这里都出现了巨大的畸变。物质是空间的褶皱,恐怕这些异状,都来源于空间褶皱的尺度差异罢?

宇宙中星星的密度也变大了,但依旧非常稀疏。偶尔,会有一颗星星闯进飞船所在的曲率泡,在泡内不同的物理环境中,恒星的演化急剧变快。短短几秒钟,它就走完了从生到死的全过程,然后化作一团云雾或是一道闪电,在舷窗外一闪而过,宛如白驹过隙。

人生,文明,又何尝不是如此?

飞船已经不能再前进了。航线的前方没有星星,只有一堵黑色的巨墙,在目之所及的各个方向上无边无际地横亘着,延伸着。这是世界的尽头,宇宙的终极。在这里,光速为0,普朗克常数趋近于0,介电系数、引力常数趋近无穷大。来自伊甸园的光线在这堵墙的边缘轻轻擦过,绕了个圈,又折回宇宙的中央,与我开了个大玩笑。

我的身后没有了家园,前方没有了道路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仿佛一粒被天风吹卷的尘埃,飘荡在这无边无际的巨墙之前。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虚感攫住了我,宛如排山倒海,不可阻挡……

爸爸妈妈,你们在这堵墙后面吗?丁丁,你现在还好吗?还有老鬼……我想念你们,想念家里饺子的味道,想念一起看过的夕阳,想念分别时你为我唱的歌……

……美丽的星星

能听见我吗?

我和宇宙诞生之初一样迷茫

如果我能穿越这夜晚

比光还要轻

我愿意将双手交付给时间

在遥远银河的彼岸

……

丁丁,我在这里,你又在哪里呢?

在宇宙尽头的巨墙下,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。

突然,在极远的地方,奇异的光芒引起了我的注意。这本应该是纯黑色的死亡之墙,在此地,任何物理过程都无法发生。但我却看到了超乎想象的耀眼亮斑。它们点缀在黑色巨墙上,如果黑白反色的话,这个场景就好像苏格拉底的哲理寓言中,那些投影在山洞岩壁上的影子。这就是类星体。一些在宇宙间来回折射的光线汇聚于此,收敛为一点,然后在零光速的墙上反射,便形成了这耀眼的宇宙航标灯。它们大都在高速移动,边缘带着旋转的星系的影子,有的转速可能比正常光速还要快,因为它们也是一些虚幻的光影。

人类被束缚在地球上,与苏格拉底所说的那些被捆住手脚关在山洞里的奴隶相比,又有何差别?

我又想到了我曾经调侃老鬼,用类星体和伽马射线暴的现象来反驳他。现在我知道了真相,虽然真相简直是个玩笑。

一切都证明老鬼是对的,至少大体上是对的。

伊甸园的理想终于破灭了……我心里的顶梁柱仿佛被猛然抽走,穹顶垮塌下来,化作一片废墟。我真想开动飞船朝着那堵死亡之墙撞过去,一了百了,去迎接那永恒的寂灭。

但这时,我突然想起一个约定,十几年前的一个约定。它在茫茫黑夜中猛然亮起,仿佛旅人眼中一点温暖的火光……

我不能死,为了这个约定,我要顽强地活下去。

于是,我翻出工具,花了十几天,将一台小型空间曲率引擎改装为了捕捉星星的“网兜”。虽然原理上曲率泡可以维持内部的光速不变,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宇宙,但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成功,毕竟,将一片物理规律不同的空间封装带走,是人类从未做过的事。

当我将网兜向星星探过去时,仿佛整个航行、整个生命的意义都凝聚在了那颗闪亮的小星星上。要是连这都无法完成,这次远航,就真的毫无意义了。

幸运的是,捕捉很成功。

一颗小得可爱的主序恒星被带进了船舱,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,冷寂的舱房里顿时镀上了一层温馨的颜色。这幕场景令我想起了夕阳,晚霞,还有晚霞里矗立的那些伊甸园房地产的广告牌,招贴画里,幸福的一家三口正冲我微笑……

想到这里,我头一次对这冰冷的飞船生出了强烈的厌恶,对家的渴望、对阳光的渴望压倒了一切。

是的,航程尚未结束,我还要继续前行,去追逐那伊甸园的光。如果沿着这个环形折射的光路继续走下去,随着与地球距离的缩短,伊甸园的光线又会慢慢由紫色变回蓝色。也许那的确是距离地球很近的一个宜居世界,甚至,那就是地球本身发出的光?

天啊,“盖亚”分子将他们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,我怎么就没想到?

或许,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!

5

我到达了伊甸园,也没有到达。我以为追求着希望的彼岸,其实是尾随着自己的背影。如果宇宙是个球体,那我的航程就是内切于球的一个椭圆。沿着这条光路,人类追逐过,争斗过,恨过,也爱过,最后拼尽了所有的一切,换回了一颗乒乓球般的小星星。

我是个领航员,却对命运的航程无能为力。

麦肯锡35年,我驾驶着破旧的“云雀”号回到了伊甸园,或者说,地球。蔚蓝的海洋、棕色的大地依旧没变,唯一的一点变化是,云朵似乎不再像我离开时那样肮脏了。

在飞船坐标系中我航行了十七年。把变速、偏航带来的影响消除后,我得到了地球参考系中流逝的时间。

整整一百年。

飞船缓缓泊入了近地轨道,绕地球巡航两周,人工智能开始搜索地面信标。我焦灼地等待着信号的出现,哪怕是一个古老的自动广播台、废弃的电视塔、寻找外星人的射电望远镜,都能让我激动不已。

但地球寂静得可怕,好像从未有过文明似的。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告诉我,别做梦了,人类早已灭绝,一百年的约定,又怎么能期待好的结果?

但我不甘心。最后,我亲自登上飞船的摆渡艇,降落在了我曾生活过的小镇。

大海的水位比我离开时更高了,原来的山脚成了海滨。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峭壁,仔细一看,那峭壁竟然是由废弃的居民楼构成的。破碎的水泥板凌乱地堆积在水迹线上,退潮时分,海水从窗口倾泻而出,形成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瀑布。

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空荡荡的高楼间,蓦地,耳畔响起一阵啼鸣,一溜白点优雅地掠过浪尖,翅膀在晚风中惬意地舒展着。

海鸥,这是在太空开发时代以前才存在的东西啊……

我突然看到了希望,一路小跑向丁丁的故居。

时值黄昏,晚霞正在天边热烈地燃烧,一如当年。

在长着爬墙虎的窗口,我看到了一个被夕阳拉长的背影。她坐在窗前,安详地看着山头的落日,满头的银发被阳光照透了,仿佛一簇飘逸的火焰。

刹那间,我百感交集。

“航哥,你果然回来了……”老人缓缓转过轮椅,夕阳下,那山核桃般干瘦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幸福的笑容,“我就猜到,你在离去一百年的时候,会回来……我们的约定,不是吗?”

“丁丁……”我拿出一个硕大的礼品盒,小心地拆开,“是的,我回来了,还带上了你的星星。”

礼品盒的包装褪去了,露出一个碟子大小的曲率泡发生器。在泡中,一颗年轻的主序恒星正向四周播撒着金色的光芒,日珥懒洋洋地舒展着。

看到它,丁丁浑浊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。

“天啊,真漂亮……”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想去抚摸这颗星星。我轻轻握住了她粗糙的手,说:“不行的,这里面是一个物理规律与这里不同的小世界。”

“看来,你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丁丁笑了,“你当领航员的理想实现了吗?”

“是的,我当上了领航员,但是人类的追求落空了。”我说,“宇宙是个大骗子,它把人类骗得晕头转向,历尽艰辛,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。”

“你后悔吗?”

我点点头,但马上又摇摇头,“不,丁丁,我现在明白了,无论成功与否,只要有过纯粹的理想,纯粹的爱,我就已经不虚此行。哦,对了,我看到那些海鸥了,你的理想实现了吧?我猜,现在人类的主体都居住在海底?”

“嗯,真聪明。但这可不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理想哦。”丁丁仰起脸来,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,那些“盖亚”和政府军的斗争,那些地球上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大战与后来的生态重建,在一笑间化为过眼云烟,“我的理想,就是和你一起看晚霞。”

于是我一直陪着丁丁,看着晚霞热烈地映满了山那边的天空。那天的时间似乎走得特别慢,太阳挂在山腰,一直没有忍心落下,直到丁丁看晚霞看得累了,闭上了眼睛。

尾 声

又一个黄昏时分,我穿过熟悉的城镇的废墟,来到了丁丁的墓前。

两年前的此地,我参加了丁丁的葬礼。同来参加的还有成千上万海底世界的公民,显然她是新时代的开拓者之一。

丁丁的棺木上方悬浮着我送给她的星星。当祷歌唱完后,我切断了曲率泡发生器的电源,那颗小恒星立即跌入了我们这个高光速的世界,耀眼的光芒亮起,从主序星到红巨星,短短几秒间它就走完了一个恒星的生命历程,仿佛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对逝者一生的总结和回顾。

最后,它爆发为一颗璀璨夺目的超新星。

等光芒散去,棺木已经荡然无存,被熔化的地面上,一股淡淡的青烟缓缓升起,仿佛向着天堂飘去的灵魂。

“丁丁,好久不见。”我在她的墓碑前蹲下,说,“上次葬礼时人太多,我没法跟你说上话。抱歉,以前一直没跟你说过,我得好好感谢你。感谢你帮我安顿了爸妈,感谢你让我知道了理想真正的含义,还让我懂得了纯粹的爱。现在我懂了,理想真的不在于我要收获什么,而在于我要付出什么。

“我又要出发远航了,这一走可能又是几十年,甚至更久。一方面,这是海底世界的要求,他们要我采集更多的星星来作为海底城市的能源……很贪婪,是不是?另一方面,我也想搞清楚这个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,科学院提出了一个偏心宇宙模型,主要证据来自伽马射线暴,可以解释我在航行中遇到的‘地球中心说’问题。如果我验证了这个模型,那上世纪的那些什么暗物质啊、暴涨啊、费米悖论啊,就都可以放进博物馆了。

“丁丁,这次航行我会带上你给我画的那些晚霞。嗯,画得实在太好了,真是大师级水平。我想,如果带上这些画,就算是走到宇宙尽头,我也不会寂寞了。对了,还有你的歌,在走之前,让我最后唱一次给你听吧……”

我轻轻唱道:

美丽的星星

能听见我的歌声吗?

我与宇宙诞生之初一样混沌

如果我能温暖这世界

像光一样不知疲惫

我愿意将命运托付给时光

在遥远银河的彼端

看着那永恒闪烁的光辉

它将永不黯淡

……

我举目仰望,夜幕中星河璀璨,如果不是曾经航行到宇宙边缘,谁又能知道那是假象?但那伊甸园却永远悬挂在我的心中,就像水手们眼中的北极星一般,闪烁着永恒的光辉。

它将永不黯淡。

刊登于《科幻世界》2013年2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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